後來的我們
下山後大約過了幾個禮拜,李子碩收到一封信,寄件人是周若青。信封上的字一如高中的充滿力道又豪爽,許久沒看到他的字,比起以前又多了一點銳利和穩重。李子碩有點躊躇但又不明所以的拆開信。
李子碩當然記得那天,周若青拿到駕照的那天,他們就從松山一路騎到翡翠灣。藍天清澈到幾乎找不到一朵雲,海水也碧綠得刺眼。
閉起眼睛,李子碩就能回到那天,他可以說出那天的所有細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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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中是發光的年紀,可能是因為朋友、社團、戀愛,也可能因為在那時候我們很快樂。所有在十八歲經歷的事情,嘗起來都像是沒那麼苦澀帶點香甜氣息的水果啤酒。想要學大人成熟世故灌下一口啤酒,卻始終不了解這種充滿苦味氣泡酒精飲料怎麼會比可樂來的順口,只好半是做作的喝起水果酒,喝一口下還沒完全發酵的青春。
除了讓我們難忘的除了快樂的回憶之外,更重要的是那些第一次。第一根菸、第一次接吻、第一次騎機車、第一口酒。當我們長大後,這些事情稀鬆不過,大腦會自動留下那些過濾印象深刻的、特別快樂、特別痛苦,或是特別重要的那些記憶。
第一次,通常是特別重要的。
周若青在高三生日那天,馬上考了駕照,用十七歲暑假打工的錢買了一台二手檔車。
李子碩是他後座第一位乘客。
李子碩緊張的看著周若青通過最後一個平交道綠燈,興奮的跑到考場出口迎接合法騎士,周若青耍帥的推開擋風鏡,挑著眉毛勾起了微笑。他們兩個坐在監理所長椅,興奮的討論等等要去哪裡慶祝。窗外的蟬鳴叫得放肆,盡情在短暫的生命裡高歌,好像提醒著他們這是高中最後一個夏天。
「欸李子碩,我們去海邊吧!」
「現在?騎摩托車?不好吧,你才剛拿到駕照欸,這麼遠這樣很危險欸。」
周若青白眼了那個帶著眼鏡的乖乖牌,突然地從後面勾著對方脖子將他夾在身側,半強迫的問著對方,要不要現在去海邊。「好啦好啦,你不要弄,放開我啦!」被弄得難以喘氣的李子碩,拍著周若青的手臂求饒的答應他突然其來的任性,兩個人一路拉拉扯扯領了駕照走向車棚。
「走,海邊~我們來了!」周若青催足油門大吼著,他們的機車走上忠孝東路離開台北,一路經過了七堵、八堵,接上了快速道路再騎上濱海公路,後座的李子碩拿著地圖伸出手迎著風也跟著歡呼。
眼前出現海平線。天空非常的藍,幾朵白雲也擋不住夏天陽光的耀眼炙熱,曬暖了吹過頰邊強風,帶來屬於海邊特有的氣味,幾乎可以感受到鹽分充分混合每一個水分子,潮濕又乾燥的屬於專屬於夏天的味道。李子碩的視線掃視過周若青的頸項,剛剪過頭髮的後頸乾淨俐落,順著視線再轉向公路外的那片海灘,大口呼吸此刻的空氣,不想忘記這天的任何一個細節。
不出一個半小時,周若青和李子碩兩個人就已經從台北到達金山的海岸線,還沒踏上沙灘,海風一陣陣的吹,所有的煩惱都在看到海的那刻拋諸腦後,考上哪一間大學、未來會怎麼樣,這些事情都在很遠的未來,而現在腳下那片沙灘才是真的。
李子碩脫下帆布鞋,把襪子塞在鞋子裡,赤裸著一雙腳踩在正午太陽曬過的海灘,沙地滾燙得出乎意料,才彎下腰決定要把鞋子穿上去,剛被他丟下獨自停車的周若青就著姿勢從背後順勢跳在他的背上「李子碩,你很賤欸,就叫你等我了,竟然自己偷跑,懲罰你背我過去海邊,走!」李子碩幾乎站不直,論身材周若青比他壯何況身高也高了那麼一公分,更重要是,他現在腳下燙得要命,怎麼走啦。
「若青你下來啦,地上很燙,而且你很重欸,快點下來啦。」
「趕快跑去海裡就不燙了,李子碩加油喔。」周若青完全沒有放過對方的意思,高大的身軀攀在李子碩背上,李子碩深吸了一口氣,一股腦兒地衝到海裡,突如其來的又蹲了下來,壓低重心一股腦把周若青扔到海裡,然後毫不留情地哈哈大笑,笑著對方的狼狽。
「靠,李子碩你竟然來陰的,害我鞋子也都濕了,你不要跑,被我抓到你就死定了!」周若青脫下溼透的鞋襪,丟向逃跑的李子碩,對方也不甘示弱,利用身材優勢用著長腿踢起水花,清澈的海水濺濕了兩人。突然李子碩大叫了一聲,周若青順著他手指的方向看過去,也跟著罵了一聲髒話,他看到自己的布鞋被海捲到了離岸上有點距離的地方,正準備要游過去撿回來,一陣浪打過去那隻鞋子消失在海裡,沒了半點痕跡。
周若青傻眼的看著李子碩,李子碩也不知所措看著他,過了幾秒,兩個人爆出一陣大笑,李子碩甚至誇張地笑出了眼淚,周若青嘀嘀咕咕抱怨著回去肯定要被罵了。
「吼~怎麼會這麼衰,早知道就不要來什麼海邊了,李子碩都是你啦,還不是你說你想來海邊,我鞋子也不會掉。」
「關我什麼事,我哪有說我很想來海邊,剛剛是誰勒著我叫我陪他來的?我就跟你說了很危險阿。」李子碩試著表現出有點同情的樣子,但卻止不住嘴角的笑意,
「就是考完指考那天阿,你說你很想去海邊,我不是跟你說我考到駕照就要帶你來嗎?怎麼樣,說到做到吧!」
李子碩想起來那天他隨口叫著好想去海邊,周若青說他考到駕照就帶他去。當時他只當是一句玩笑話,沒有放在心上。李子碩轉過看著周若青,他笑得討人厭又得意,溼透的頭髮在陽光底下正好被反射的閃閃發亮,背對著陽光,周若青的輪廓被光刻劃出極好看的線條--剛硬堅忍、挺拔但孤獨。李子碩突然有股想要抱著對方,跟他坦白一切的衝動,但是一如往常他什麼也沒說,最後只是感動的和他說了謝謝。
氣氛突然變得黏膩含糊,周若青沒料到李子碩會這麼感動,他在手心舀起了一些水,用成了水槍,噴在李子碩臉上,一如往常的沖洗掉那些過多的、難以言喻的情感。
他們兩個人在海邊玩到了下午,衣服乾了又濕,濕了又乾。最後玩累了,他們去旁邊買了一根烤香腸,坐在堤岸上,任憑太陽烤去他們多餘的水分,留下乾掉的鹽分。如同生活從他們生命裡帶走青春,留下那些苦澀的什麼。
「若青,你有沒有想過,你以後要做什麼?」
「沒有阿,我連大學要讀什麼都還沒想好咧!」
李子碩轉過去看周若青,他正拿著一隻腳的鞋子甩來甩去,試圖快點風乾它。他想也沒想的回答了他的問題,過了一會兒,他突然認真的開口:
「反正,我不想變成那些討厭的大人,我想做一點有用的事情幫助社會裡的其他人。阿你咧,好、學、生?」刻意加重調侃的語氣,周若青挑釁似的看著李子碩,好奇他的答案。
「我也不知道,總覺得未來的事情很難說,但是至少,我想當一個讓人喜歡的人,至少,現在的我會喜歡的人,勇敢、有自信那樣。」周若青看著李子碩,揉揉他半乾的頭髮,堅定地說「一定會的,加油啦!來,祝我們變成理想中的大人!」拿起香腸,和李子碩作勢乾杯,他也回以香腸致敬。
他們倆人抬頭看下天空,一道飛機飛過留下的凝結尾拉得很長,最後消失在天空裡,不知去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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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於快樂,我們常常會有種誤解:我們以為心是一個有限的容器,如果我們容納比較多的痛苦,那麼快樂就會減少。其實不是的,當我們可以容納越多的痛苦,同時也可以感受到更巨大的快樂。
這個道理,李子碩一直都懂,他的青春來得比別人早,隨著暗戀、那些隱幽說不出口的情感,他更能體會那些沒辦法告訴別人複雜隱晦但又真實讓人感到興奮快樂的情緒。海邊的回憶對他來說,正是最快樂卻又最痛苦的。
李子碩想起那天,回程的路上在周若青的背後,兩個人共同躲在一件外套擋著強勁的風,為了義氣李子碩也把一隻腳的鞋子脫掉,光著腳陪周若青回家,看著快速道路旁的的漆黑,和路燈下的他們好像兩個世界,他們倆個人躲在車上靠著路燈和外套,隔絕世界這一切。前方暗得看不清楚,李子碩靠著周若青暗自祈禱終點晚點到來,就像在隧道行走的人,他想多享受這一刻,不去想外面有什麼樣的風雨,直到看到出口的光線為止。
回過神,李子碩順著周若青的信繼續往下看。
那時候你說,要當一個討人喜歡的人,我其實一直想告訴你。你早就非常討人喜歡了,無論是身為朋友或是登山社社長,我都非常喜歡你。
你還記得我從左撇子,被強迫矯正成右撇子的事情。以前的我覺得媽媽強迫說右撇子才是對的,根本沒道理。只是因為大多數的人是這樣,不代表它就是對的,也許這件事情根本沒有對錯。就跟同性戀一樣。左撇子沒有什麼古怪,同性戀也沒什麼錯。我們喜歡你跟你喜歡男生女生一點關係都沒有。你就是你,我們的社長,我最重要的朋友和家人。
你早就是一個讓人喜歡的人了,你只需要喜歡你自己。
李子碩慢慢地蹲下,抱著膝蓋,哭了出來。從一開始默默流淚,眼淚卻止不住地越哭越傷心,乾脆地坐在地上,大哭一場,所有鬱悶和委屈都一股腦地哭出來。
那天他們在民宿看完了時光膠囊,兩個人都知道會看到些什麼,他們什麼也沒說,在下山之前周若青給了他一個擁抱,他拍著自己的背說了謝謝,和一句抱歉。在那之後無論是在警局或是法院見面,他們再也沒提過這件事。李子碩一直知道周若青看似粗線條,卻比誰都溫柔又可靠,只是他沒想到他記得所有事情,剛開始知道真相時,他很氣周若青什麼都說,給不出個答案。
但有時候,我們都不知道真正答案是什麼,人生不像單選題,只要從四個選項裡,找出最正確的那一個。人生是一場漫漫的實驗過程,我們不知道我們要求什麼結果,也不知道過程中的應該怎麼做才是正確步驟,我們只能不斷的碰撞、折損,試圖結晶出一些什麼,留下什麼,我們就變成怎麼樣的大人。
「下次,我們再一起去海邊吧。」周若青在信的最後留下這句話。
李子碩拿出手機,擦著流出來的鼻涕傳了訊息給周若青:好,下次一起去海邊吧,給當初的我們看看我們變成了什麼樣的大人。
心不是一個封閉的容器,每經過一次傷心,又會變得更寬闊一點,因為那些傷心會被過濾,留下更多的空間,也把痛苦又快樂地回憶隨著眼淚洗淨,只留下快樂的那些。
窗外一架飛機劃過天空,拖著長長的凝結尾,隨著前進的方向留下痕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