融雪時刻
地球總人口數超過七十億,有那麼百分之零點一的人,受到上帝的恩賜或者對他們來說是詛咒般的異於常人,他們沒有過去、沒有未來,而成為了孤獨的一個人,並且,他們身體裡保留了某些天氣現象。雨女、晴男、霧子,而這麼諷刺的出生於亞熱帶地區的李子碩--是雪男。
不像是雨女、晴男,可以有意無意的影響天氣,住在台灣的李子碩,像是被詛咒般的格格不入,那些要降在他身上的雪,化成了眼淚,小時候的他總是在哭,而長大後懂得控制情緒的他,讓原本可以一場場颳起的暴風雪,積在心裏化成寒冰。
當然他的生命裡也曾經有過少許火花,像是熱烈劃過大氣層的灰塵燃燒突然又消失無蹤,他擁有流星的時間如此短暫,幾乎他都要忘記那個人在他手心留下的熱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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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真的孩子是最真實的生物,而也因為真實,更讓他們的殘忍讓人難以批評。小小年紀的李子碩很早理解孤單、寂寞是什麼滋味,在幼稚園除了老師,沒人會跟他說話。沒有人想跟他同桌吃飯、在下課的時候一起玩遊戲、或是睡在他的隔壁。李子碩太冷了,而且又因為那些雪,李子碩總在哭,小男生們沒人喜歡哭哭啼啼的男孩,小女生又被他冰的手腳發冷。
幼稚園溜滑梯下的正方形陰影,是小雪男子碩蓋起的第一座堡壘,當然不是指他真的有能力蓋起一座冰宮,雖然他總這樣希望,也許這樣其他小朋友肯因為他的有趣跟他做朋友。而是因為那裡從來不會有人靠近,躺在大家排隊溜滑梯地板下,讓他感覺沒那麼寂寞,像是他也在等待著參與遊戲。他在底下偷偷唱歌、跟幻想的朋友喝下午茶,他很努力說服自己他不需要朋友也沒關係,可是討人厭的眼淚總一直掉。算了,他賭氣的不擦掉眼淚,反正在這個沒人找的到的角落,他可以盡情哭泣。
那些他剛掉下的眼淚有那麼個瞬間,凝結成漂亮的冰晶,又化成水滴,被幼稚園鋪設的假草皮地毯吸收,卻永遠長不出東西。
「喂!你幹嘛躲在這裏哭,我麻麻說男子漢不可以一直哭喔。」這是打火石在嚴冬中,敲擊所傳出的第一個聲響,有點清脆透明,但又溫柔厚實的太陽曬過的棉被,還帶點他們這年紀的小奶音。李子碩看著闖進他城堡的不速之客,想要擦乾眼淚,但卻發現明明沒有一點點想要下雪的情緒,卻突然的淚如雨下。
「我才沒哭,那是我在下雪。你是誰,這裡是我的地方,請你出去。」
「我叫周喏青,我今天第一次來上課,我是小鹿班的喔。喂,你是他們說的那個一直哭,然後很冷的人嗎?你是鬼嗎?我拔爸說鬼都冷冰冰的喔。」
李子碩瞪著對方像是聽不懂他的話一樣,跨進正方形的界線裡,還一步一步地靠近他,李子碩想要生氣,可是他的眼淚卻掉得越來越多,李子碩從沒這樣過,明明不想下雪,但卻不停的哭。他朝周喏青伸出一隻手,想阻止對方前進,把他冷走,卻被對方抓住手,從沒遇過這樣反應的人,讓小子碩嚇得不知所措地大哭起來,最終引來老師們的介入,把哭得喘不過氣的李子碩抱在懷裡安慰離周若青遠遠的。
在那之後,周若青像是發現了什麼新奇可愛的小動物般,老是在李子碩的身邊打轉,奇怪的是,只要周若青靠近他,李子碩就會開始掉眼淚,這讓他害怕得不得了,能離對方多遠就多遠。
「喂!你在看書喔」「喂!你不出來跟我們玩嗎?」「喂!我可以去你們教室嗎?」「喂!你要不要跟我比賽跑步,我超會跑步的喔!」「喂!你看,這是我媽媽買給我的新娃娃!」
「我 叫 李 子 碩 , 不 是 喂!」終於有天,李子碩被煩得受不了的一邊擦著眼淚一邊吼,丟下手裡的書,就要走出教室,對方像是早料到他會有這一步,眼明手快的抓住他。「喔好啦,子碩,那你幹嘛都不理我,你討厭我喔。」李子碩在心裡默默倒數著,預期著對方會冷得甩開手,然後再也不敢來煩他。
三、二、一
李子碩不可置信地看著對方抓著他的手,「抓著我不冰嗎?」太過震驚了,這次李子碩竟忘記了哭泣。「不會啊,涼涼的很舒服欸。」對方自然的牽過他的手仔仔細細翻來覆去的看,下了一個結論「什麼嘛,你是人啊,你摸起來還是溫溫的阿。」李子碩皺著眉頭看著這奇怪的人,發現被他碰過的皮膚,像是夏天中午的陽光一樣,對他來說是如此恰到好處的溫暖,他幾乎要感覺自己要融化在他手裡,被他握過的手掌一點的一點變得溫熱,然後是腳底、身體,心裡也被暖得熱烘烘的,李子碩喜歡這樣的感覺,這讓他覺得自己像個人類,對周若青說話的語氣也變得溫和多。
「我不是人,是雪男。」
「我也不是人,我是金剛戰士,我是紅戰士喔。」
「你才不是,紅戰士是大人,而且你又沒有變身器。」
「我長大就會是了,你長大也還會是雪男嗎?」「我不知道」
突然的李子碩又起了那種想下雪的心情,眼淚滴滴答答的流下來,周若青沒有嫌他煩,幫他把臉上的眼淚擦掉,不以為意地繼續問東問西,李子碩一邊抽抽噎噎地換氣,一邊說,他從來沒有和其他人說過這麼多話,他們坐在溜滑梯下講了很久很久的話,直到周若青的媽媽來接他回家。周若青從口袋掏出是一個手指玩偶,塞到李子碩,是一顆帶著墨鏡的太陽。
「送你囉,以後我們就是朋友了,我是你第一個朋友。第一名!」從沒交過朋友的李子碩小心翼翼的問著對方再三確認「可是,跟我當朋友會很冷喔?你不怕嗎?」周若青搓搓自己的手,包住李子碩的兩隻手,朝著交疊的小手們呵氣,「這樣就不冷了吧,覺得很冷的時候,我麻麻都這樣,很暖和吧。」周若青笑嘻嘻得看著李子碩,笑得露出掉了一棵的門牙,李子碩忍不住瞇起眼睛覺得刺眼,他總是沒辦法直直地看著太陽,不知道是不是其他人也會這樣,他困惑的想。
即使是嚴冬也會有片刻的溫暖,李子碩也回給周若青一個微笑,他短短的夏季好像開始降臨。
然後李子碩才知道原來他叫周ㄖㄨㄛˋ青,不是周ㄋㄨㄛˋ青,第一次有人跟他一起吃午餐、午睡,有人幫他推鞦韆,最棒的是,他終於有朋友可以玩翹翹板。他們會一起躺在溜滑梯下聊天,若青告訴李子碩,他的屁股有三把火,李子碩問他那是不是自己有三個雪,若青也不知道。李子碩自己都沒沒發現,但他變得很少想要下雪,雖然有時候和若青一起玩得正開心,會突然的流眼淚,但若青會默默的擦掉他的眼淚,搓搓他的手,問他是不是覺得冷所以又下雪了,李子碩總是默默地搖頭。
那時候小小的子碩還不知道,他以後會學到一個名詞叫「輻射冷卻」,當太陽照射地球時,會留下熱能,而當白天結束,夜晚出沒,隨著天氣越好越晴朗,太陽的溫暖會散失得更快,最終,地表會變得溫差極大,比起之前更覺得寒冷。
這正好完美的解釋,在下學期開學日,李子碩興沖沖地跑到隔壁班找周若青卻得知他轉學後,為什麼他覺得比平常更冷,心底的大雪也從沒停過的原因。
他甚至開始懷疑起是不是根本不存在周若青這個人,是他過度寂寞的幻想朋友,只有他送他的手指玩偶,能夠證明他曾經存在。在周若青消失後,李子碩也曾經一個人玩起手指太陽,但是卻再也沒有過那種熱流經過心裡的感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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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個小雪男長大了,多虧了網路,他認識了其他雪男前輩,他學會控制自己的情緒,他往冷的地方去,那讓他感到平靜,所以他開始爬山,隨著海拔的提高,他心中越是清朗。他捱過某一次不合時宜的初雪、熬過連綿多日暴風雪,終於,他不再流眼淚,那些雪白深厚的雪花,隨著時間越壓越緊實就要成為了冰。
他們告訴李子碩,如果雪積得太厚,他把自己藏得太深,他可能會變成冰男。冰男是存在的,可能是天生,更有可能是這些無法傾訴、冰封自己的雪男轉變而成的。到那個時候,他會逐漸失去記憶,從指尖開始結霜,臉上刻出銳利如冰山的稜角,他的心不會跳動,但是還是活著。他會變成沒有過去,更看不到未來的人,他只有現在,而那個現在只有他自己。
李子碩總應著知道,但他在心裡打定主意想變成冰男。他想要每日降雪,自然的開始結冰,隨著日子過去、父母開始一點一滴的老去直到死亡,到那個時候他就準備好變成冰男了。
他想也許成為冰男、遺失過去是這個任性又不負責任的神,最好的祝福。把身為雪男時的種種後悔遺憾,都溫柔的留在此生。
他想埋葬他此生最大的遺憾,那個他永遠放在筆袋裡的手指玩偶。
他已經這樣打定主意,他就這樣下著雪長大,上了高中,但神遠比他想得更惡劣也更仁慈--他又遇到了周若青,只需要一眼,他就可以確認,因為突然地李子碩不能自己的流下眼淚。
李子碩又開始躲著周若青,這比幼稚園來得容易,李子碩早已習慣偽裝成一個平凡又普通的人,在班上不和人打交道,因為身高和人際坐在教室最後排,下課總往圖書館跑,最後他總穿著外套不透出一絲寒意,極其邊緣又透明。想要躲開周若青非常容易,而且,對方甚至不知道他們上了同一所高中。
就當他以為能夠這樣複製這樣的模式,又渡過三年,他卻因為全校圖書借閱量第一名被唱名上司令臺領獎。一班的周若青站在舞台下的第二排,他知道對方正看著自己,那種刺眼熱燙的目光,從他上台那刻便盯著不放。李子碩逃跑似的衝下司令台,回到操場後面的班級隊伍。散會時,感謝按照班級順序回教室的習慣,李子碩佯裝聽不見混在在人聲裡叫著他名字的周若青,低著頭快速爬上樓梯。
第一堂課結束,老師才喊了下課,李子碩一溜煙的就要從座位旁的後門離開,才踏出教室,他就撞上埋伏在樓梯口突然抓住他的周若青。
「子碩,是你吧,我是若青!」李子碩急急得想甩開手,又用盡全力忍著不哭,但是周若青的碰觸,就像是在冰谷裡的轟天巨響,震的李子碩動搖,那些山脈上的陳年積雪,天搖地動的一塊一塊崩塌,雪崩來得迅速猛烈,李子碩幾乎要被掩埋,全面潰堤。「抱歉,你認錯人了。」用力的甩開手,往樓下跑去。他躲到圖書館書架深處,多虧節能減碳的政策,提供他一個足夠陰暗隱秘的角落暗自哭泣,那些過度傷心、動搖掉下的厚雪,甚至化成水氣,潮濕了一架藏書。
只是李子碩忘記小若青是何等的有毅力,長大後也一點沒變,每節下課周若青總會出現在教室後門似笑非笑的看著他,李子碩假裝聽不見他那些嘮叨的「子碩,你幹嘛不理我?」「喔,我找李子碩,我們小時候就認識了啦。」「子碩,你不用上廁所?」「子碩,你不去圖書館哦,這樣下去你下學期就不會是借書第一名囉。」「子碩,你不去買便當嗎?喔,你蒸便當。」「喂!李子碩,理我一下阿,怎麼比小時候還要臭臉阿,不過還是很可愛。」
終於,到了打掃時間周若青身影沒有出現在教室門口,李子碩心不在焉的完成打掃,又躲回圖書館,那裡就像是童年的正方形溜滑梯堡壘,是他建起的冰宮。他享受了一個安心的二十分鐘,試圖把心裡的積雪壓得更緊實,卻在圖書館門口看見周若青而宣告徒勞無功。
周若青朝他伸出食指,上面套著現在被當筆套的太陽玩偶,笑出一口白牙的看著李子碩,李子碩轉過頭,生氣的擦掉眼淚,但淚水沒有要停止的跡象。周若青走過去,伸出手也幫李子碩擦掉眼淚,漫不經心的開口
「李子碩,男兒有淚不輕彈阿,你怎麼還是那麼愛哭。」
「你性別刻板印象,而且就說了我是在下雪。」
「好吧我道歉,可是你還是很愛哭,這是事實。」
「我小五之後,就沒哭過了好嗎?都是你的害的,一碰到你所有努力沒用了。」
周若青嬉皮笑臉的看著李子碩,看著他哭花的臉,伸出手用力的抱著對方「子碩,又見到你真是太好了,我好想你。抱歉,我爸爸調職得突然,沒來得及告訴你又搬家了。」冬天的陽光,總是像虛幻的畫布背景,即使太陽再熱烈再大,寒風依舊冷得徹骨,可是周若青的擁抱像是夏至的第一道陽光、第一聲蟬鳴、第一場雷聲轟隆的滂沱夏季陣雨,李子碩陳年的冰雪不得不正式迎來夏天,融化的眼淚滴滴答答的掉在周若青稍微高一點的肩膀,染深了一片校服。
「李子碩,你還是雪男阿,而且你是不是變得比一起更冷了。」
「就說了跟我當朋友會很冷。」
周若青拿下手上的玩偶,放進李子碩口袋,握住李子碩的手在嘴邊呵氣,四隻手交疊摩擦著取暖。「這樣就變暖和了吧。」周若青笑得得意,李子碩覺得他比較懷念以前缺一顆牙的小小周若青。
「李子碩!我鄭重警告你,不要想要變成冰男了哦,我絕對不准哦。」周若青知道了冰男的存在,抓著李子碩肩膀警告他不要亂來,嚴肅得李子碩不敢開口告訴他,自己曾經這麼想過。
「我沒有要變成冰男...而且你現在在我身邊一天到晚惹哭我,我怎麼變冰男。」
「少騙人,你高一那時候就是想變成冰男吧,你看起來就要像個冰男了,而且你那時候摸起來真的很冷,就像在摸冷凍庫的冰淇淋一樣。」
「不要再把我形容是冰淇淋了,不然你說我現在摸起來像什麼。」
「退冰中的可樂。」「算了當我沒問。」李子碩決定收回剛剛對周若青敏銳精準猜測的感動,送了他一記白眼。
「子碩,我想我知道為什麼你以前碰到我老是會哭了。」明知道周若青又要說一些廢話,但聽到這個話題卻又還是忍不住搭腔問了句為什麼,「因為我跟太陽一樣火辣吧!」聽到這個自戀的答案,李子碩忍不住為當年成為冰男失敗的少年默哀「那個應該是我討厭你的原因吧!」並且這輩子決計不能告訴對方,他的確是融雪的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