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來
東聲敏十幾年沒有去投票了,不是因為他是一個政治冷感的人,只是一直以來,他們的家庭旅遊,總是投票日。他總特意選在選舉的時候,帶著一家人出國旅遊。
剛能夠投票的時候,他為了那張立委票和爸爸起了口角,他永遠都會記得他爸的巴掌甩在臉上的熱辣。
「我生你下來是忤逆我的嗎?你就是讀書不學好,學別人搞同性戀,才會價值觀這麼偏差!」
也許比巴掌更痛的,是他爸爸說的那段話。
媽媽坐在客廳一旁哭泣,東聲敏仍舊只是站在那裡:「把印章還我。」他爸爸在他面前,拿把美工刀把印章上面的姓名割劃得難以辨識。
隔天,一大早東聲敏就站在印章店前面,直到老闆開門出來投票,東聲敏千拜託萬拜託才又請他刻了一顆新的印章出發投票。
過幾個月,他偷了家裡的戶口名簿,將自己的戶口轉到鄉下外婆家。他爸爸知道又是一陣暴跳如雷。那幾年,他投票總是要做上幾個小時的客運,再改搭公車又走路,才能回到外婆家投票。但是那值得,因為那是他少數能夠決定自己未來的時候。
當他出社會一兩年,有了一筆積蓄。東聲敏存了很久,省吃儉用地存了一筆旅遊基金,他甚至為此計畫好要提早多久買好機票再和父母說,才不驚動那天天都要看政論節目的爸爸。他不再和他爸爸辯論政治,假裝政治冷感,順著爸爸的話說:「所有的政治人物都是垃圾。」不,才不是。但他只是附和的說「台灣就是太自由才會這樣。」那些網路上的反串用語,卻是他每天的日常。
出國策略出奇地有效,也許是每次風景或是五星級的食宿,讓他爸媽得以在群組裡面大肆宣傳,總之,每次出國玩,爸媽總是會說:「我們下次還要去哪裡?」那一瞬間,好像,他們真的是一家人,全心全意愛著彼此,包容對方,沒有彼此折磨的一家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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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他爸爸過世之後,第一次的投票日。
他一樣早早就買好了機票,只是這次從五張,變成了兩張。他想著要帶媽媽去最喜歡的日本走走,可是這次媽媽卻說「聲敏,把票退掉吧。」這是第一次,媽媽這樣要求他。
當他打電話給雷殷甲,才發現自己聲音出奇的難過。
「我媽她,要我把機票退掉⋯⋯」話梗在嘴邊,他不知道自己到底想說些什麼,是鬆了一口氣,還是有可惜?其實每一次的旅行,就算只是短短的十天,離開這塊土地,離開他們認識的人,在那時候,他好像才會有那麼一點點愛著父母的感覺。
雷殷甲在電話那頭聽著,任由沈默延長他們的通話時間,想了一下,小心翼翼地開口「那你,要不要去投票?」雷殷甲不確定這句話是不是東聲敏要的,但他知道他得說,東聲敏總在擔心,即使他內心裡有什麼念頭,也總要再三確認,確保萬無一失,才會往前走。所以雷殷甲總推著他,往前走一點沒有關係,我在後面守護你。從現在開始,東聲敏只要做他想做的事情。
「⋯⋯」東聲敏不知道。當媽媽跟他這樣說的時候,因為當下的錯愕空白後,其實他腦中出現第一句話是——那我可以去投票嘛?接著才是那種說不明白的悵然。但他不確定,這樣是應該的嘛?媽媽是因為爸爸離開才不去投票的嗎?他沒辦法不去想這些。
「小雷,你再讓我想想⋯⋯」
「恩。那你什麼時候回家,我們去吃飯。」也許時間讓人改變最多的是,雷殷甲學會:前進雖然重要,但是保留一點空間,讓東聲敏自己選擇才是更重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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投票日當天,明明平常都比較晚起的雷殷甲早已不見人影「他真的去排第一個要檢查票匭喔?」桌上已經放好早餐,東聲敏打個呵欠,抽出早餐下的紙條,沒戴眼鏡的他拿近一看,才發現是投票通知單,東聲敏看了一下時鐘,才九點半,他把通知單放回桌上,轉身回浴室梳洗。
吃完早餐,關上鐵門,那張粉紅色的通知單,被留在他和雷殷甲家裡的桌上。
東聲敏踏出家門,往老家的方向走去,天氣有點陰沈,經過他們那區的投票所,正好看見一對女生牽著手一起投票,東聲敏忍不住多看了兩眼,真好,現在的孩子真的不一樣了,他想。在這一路上,他好像沒有什麼貢獻;還能夠算做了些什麼,也不過是用他的一票,換父母的兩票。雖然他也想用自己的一票,決定未來,但如果能夠阻止毀掉別人的未來,那他願意。
他一路想著,騎上ubike,想很多事情⋯⋯想投票結果如何、想不知道雷殷甲什麼時候會投票完、想等等帶媽媽去吃頓飯,想他過世的爸爸。
推開家門的時候,眼前的畫面讓他以為自己打開了平行時空的家門——他看見雷殷甲坐在他們沙發上,和他媽媽一起有說有笑的早餐——那畫面太過離奇,東聲敏站在門口不知道如何反應,差一點他就要退到家門口,重新再開一次門,一定是他打開的方式不對,他想。「聲敏,你要去哪?進來吧。」他聽見媽媽這樣說,一片空白的大腦,只能點點頭。
東聲敏還是沒搞清楚是怎麼回事,瘋狂的使著眼色,雷殷甲不知道到底是沒看到,還是假裝沒看懂,只顧著和東媽媽聊天,東聲敏看著坐在沙發一側在對話的兩個人,一切都有點魔幻寫實。因為,在前年,他們的婚禮,媽媽甚至沒有出席。那年過年雷殷甲第一次陪東聲敏回家時,媽媽甚至不知道要怎麼叫雷殷甲,叫了一整天「雷先生」,明明說起來,也認識這個人二十幾年了,卻連喊他的名字都叫不出口。
可是雷殷甲就是雷殷甲,也許他們家的人都拿他沒輒?又或者是,願意放下成見,就算只有一點點,只要肯好好認識的人,都不會不喜歡他;只有那個堅信同性戀是病的爸爸,才會看不見雷殷甲這個人,只看到同性戀。
雷殷甲載他陪媽媽去看病、總是找著時間逼東聲敏回家吃飯、去他老家打掃,雷殷甲對這個排斥他的家庭,付出的已經不能用太多來形容。東聲敏看在眼裡,總覺得相比起來,他能夠給雷殷甲的,只有太多的道歉。
「桌上的早餐你吃了嗎?東?東?東~聲敏?」聽見雷殷甲的叫喚,回過神才發現,客廳裡面只剩下他們兩個人「媽呢?」「伯母說要去切水果。」點點頭,東聲敏才突然又想到正經事要問。
「不對,你跟我來一下。」拉著雷殷甲進到他房間,習慣性地鎖好門才低聲開口。
「你在這裡幹嘛?我以為你去投票了?」
「來陪你媽媽吃早餐啊。」
「所以你投完票了嗎?」
「還沒,今年我不投了。」
「雷殷甲你不要開玩笑!」
東聲敏瞬間有點生氣,為什麼不去投票,不知道每次投票都很重要嘛?難道因為自己在意的政策通過了,其他事情都不重要了嘛?
「為什⋯⋯」「換你去投票。」
「你不是要一票換一票嘛?用我的一票,換你那張要抵伯母的票。這樣的話,我們家還是有一票投出去了嘛,反正你的就是我的。」
雷殷甲朝他點點頭,像是每一次肯定地告訴東聲敏「我愛你」的時候。
「小雷⋯你不用,這個樣子,畢竟他是我媽,怎麼說也是⋯⋯」
「她現在也是我媽媽啦,雖然伯母可能不覺得啦,但在我心裡他跟我媽一樣重要。」
「小雷,你」
叩叩--
一陣敲門聲,打斷了東聲敏要說的話。
「聲敏阿,抱歉,媽媽都聽到了,你們講話有點大聲啊。」
「你就跟殷甲一起去投票吧?」房間內一片靜默。
「你也幾十年沒有投過票了吧?媽媽知道你每次帶我們出國是為什麼,本來媽媽就想告訴你,今年我不會去投票。以前呀,都是你爸爸一大早非要拉著我,跟他一起投票,我也不知道誰是誰,就照你爸爸說的投,我總覺得你爸比我聰明,聽他的就對了。政治嘛,我又不懂。」
「但你爸爸走了之後,沒人告訴我該怎麼做,誰是好人、誰是壞人。我才開始用自己的眼睛去看,你爸爸說你帶回家的男人,很壞、很髒、很噁心,是他帶壞你的。可是,這幾年,我看不出他哪裡壞了,殷甲甚至比你這個兒子還要盡責。我才開始去想,你爸爸是不是說的也不一定是對的?」
「媽⋯⋯」東聲敏打開了房門,她那總是堅強的兒子此刻紅著眼框,而他身後的男人,已經在擦著眼淚「你們去投票吧⋯⋯等媽媽自己看看這個世界之後,再和你們一起投票吧。」東聲敏彎下腰,擁抱他的媽媽,這是此刻他唯一想做的,東聲敏好像很久沒有這樣好好地抱抱他媽媽,久到都快要忘記這個擁抱這麼地溫暖。雷殷甲輕拍著他的後背,在身後和東聲敏媽媽說著謝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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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回家拿投票單跟印章嘛?這樣比較方便選務人員做事吧?這時間不知道人會不會很多?啊啊,不可以穿特定候選人的標誌,還好我現在身上沒有數字⋯⋯」一路上東聲敏嘮嘮叨叨,雷殷甲笑著走在他後面搖頭「你有帶身份證嘛?」「恩。」「那我們就直接去投票吧!畢竟你等了幾十年,太久了。」雷殷甲跟上東聲敏的步伐,牽過他的手,朝著他們家的投票所出發,朝決定未來方向出發。
接近中午的時候,太陽很大,他們會在投票所排隊很久,東聲敏會一直擔心要是他沒蓋清楚,變成廢票怎麼辦?雷殷甲會牽著他的手,一次又一次安撫他。然後雷殷甲會先離開投票亭,站在外面等東聲敏,等那個看起來會像剛考完試的學生一臉緊張的人。之後,他們會一起回家,開車去接媽媽,一起去餐廳吃飯。
「伯母,那我們就先去投票了,等等中午再回來接你去吃飯。」
「殷甲,該改叫媽媽了吧?」
「⋯⋯恩,媽媽。」